【河南荥阳母女被埋女婴获救背后】7月24日下午，郑州主城区将近百里之外，在建的310国道和234国道交汇处的一座大型立交桥下，沿着河道，史先生和当地蓝天救援队队员、志愿者一起，正在用无人机进行搜救工作。与此同时，其他救援人员也在附近下游水库搜寻打捞失踪者。
史先生是5里之外的王宗店村村民。7月20日，连日罕见降雨造成河南省多地突发水灾。他所在的荥阳市崔庙镇王宗店村遭遇洪灾和山体滑坡，多名村民被倒塌房屋掩埋或被洪水冲走。21日下午5点左右，该村南头组一四个月大的女婴被埋20多小时后获救。
20日洪灾过后，村民房屋被滑坡掩埋。村民供图。
王宗店村位于崔庙镇南部山区，荥阳市与新密市交界处，下辖13个村民小组。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南头和北头组，也是全村地势最低的两个组，与绕村而过的原荥密公路，现在的234国道隔河紧邻。这条无名河流是索河的源头之一。
极端天气原因之外，村民质疑当地近年开山炸石导致房屋开裂、山体松动亦是受灾严重的一个重要原因。
六人屋顶上避险被冲走
31岁的小张一直后悔19日晚上离村时没有带上父亲。当时，雨已经下了一整天，浸泡着整个村子。尽管加盖了两层防雨布，自家厕所屋顶仍在一直往下漏水。
晚上10点左右，听到屋后山上有东西往下掉，小张决定带全家人到朋友家借住。由于年近六旬的父亲担心家里的情况，小张当晚11点多开车带着母亲、媳妇和两个儿子前往荥阳市区。车子走的是荥密公路，不少路面已经积满黄色的泥水。雨一直在下，没有停的迹象。
20日一大早，留守在村里的父亲给小张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父亲说自己手机很快就要没电了，“没说几句就挂了。”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跟他通话。
27日中午，洪灾过后7天，从村旁的国道上远眺王宗店村，满目疮痍。
就在小张与父亲通话时，同组村民史先生也在回村的路上。全家在荥阳定居的他，一周前将父母和爷爷以及两个孩子送回村里。20号当天，村里有人家娶新摆宴，他准备将参加完婚礼的父母和爷爷以及三岁的小女儿接回荥阳。
早上7点51分，史先生看到村民的微信群里，有人发图显示水已经超过进村的桥面。“这在以往的下雨天都是正常的。”11点25分到村口时，通往村里的路上积水有10公分，但开车还能通过。没有人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险情。与家人联系后，史先生决定先到附近的徐庄街上吃午饭。
雨下得很大，饭吃了将近四十分钟。回荥阳接上大儿子后，12点59分，村里的微信群里有人求援说，水越来越大，桥上有断树和泥土，桥下直径两米长的过水管，之前有一半已经被采石场废渣堵塞，过水不畅。水已经开始进到一些村民的院子里。村民要其赶紧回村帮忙处理。“当时村里的群已经炸锅了。”
担心亲人和村民的安危，史先生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联系到30里之外的朋友开来铲车。铲车赶到后，作业了十几分钟，前面的路已经被冲垮，铲车无法通过。
就在铲车作业时，妻子在车里接了个电话。接电话时，妻子哭了起来，告诉他：爷爷和母亲被水冲走了。
随后史先生顺着靠近山体没有冲垮的地方，和妻子跑进了村子。最深的地方，泥浆已经快到膝盖。
史先生靠近村子时，已经是下午2点40左右，此时洪水已过。当时手机还有信号，他向外界不停联系求救。隔着河，看到对岸有20多名村民聚集在一户人家的房顶避难，其中就有他的父亲和女儿。
据村民事后回忆，水冲下来时，包括史先生父亲和女儿在内，11个村民用浇地的软水管互相抓着捆在一起，大水下来时，全部被冲散。一个漩涡把父亲打了回来，被树和杂物挡住。
“我爸在水里站了将近两个小时，水位下降一些后，发现他的村民看到水已经淹到他脖子，女儿受惊吓后一直紧紧的环抱着他的脖子。”史先生说，父亲已快70岁，如果不是为了孙女不可能在水中坚持那么久。村民救下两人时，父亲体力已经到极限，“完全不能动了。”因为喝了不少脏水，史先生的父亲肺部感染，目前仍在住院治疗。
当晚10点左右，平顶山蓝天救援队赶到，开始进村营救村民。
父亲被水冲走的消息，村民一直没敢告诉小张。20日晚上，他通过微信群关注着村里的情况，一夜都没闭眼。
21日，在外的村民天一亮都赶了回来，等待自己的亲人出现。“到村口时，只让出不让进。”洪水过后，小张家的两层小楼倾斜，厢房已经不见。两天后，父亲的遗体在1公里外的玉米地里被发现。
和史先生65岁的母亲和84岁的爷爷一起被冲走的，还有邻居一家的四口人，当时六人一起站在邻居的房顶上避险。
四人被埋，三人遇难，女婴20小时后获救
洪水自南向北沿着河道咆哮着冲下来时，64岁的村民老范正在自家门楼下站着。门口正对着南头组通往234国道的小桥，头顶上面是采石场的传送带。
接近下午两点，老范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我扭头一看，邻居两户人家的房子已经被后面山上下来的泥冲到底下了。”老范急忙喊自己家里的人出来躲到安全地带。
隔着已经被夷为平地的两户人家，旁边一户人家一楼西边的墙体也被山上下来的泥石流推倒，掩埋其中的有这家四个月大的女婴和年轻的母亲，女婴6岁的堂姐，以及一名66岁的田姓女村民。其中6岁女孩的母亲是王宗店村一名村委委员，爷爷是南头组村民小组组长。事发之前，女孩的爷爷在村里通知其他村民到安全地带避险后，赶去自己家的养鸡场，女孩母亲也正在村委值守抢险救援，留下女孩一人在叔叔家。
27日中午，洪灾过后7天，从村旁的国道上远眺王宗店村，满目疮痍。
房屋倒塌时，女婴的父亲正在院子里坐着，听到响声后，起身冲往妻女所在的客厅，刚拉开楼梯间的房门，房屋坍塌，垮塌的墙体将其推至楼梯间。
一个小时后，女婴的父亲发现了困在屋下的侄女，刨开重物救出6岁侄女时，其一条腿已经被砸伤，隐约可看见骨头。由于妻子和女儿掩埋较深，虽然能听到女儿的哭声，但不知道具体方位。
33岁的耿先生是20日灾难发生后第一个过河进到村里的村民。2014年结婚后，老家在河南登封的他定居妻子家所在的王宗店村。当日上午10点，在洛阳办事的他给岳父岳母打了电话。中午，岳父发了一条信息到家人群里，说村里水位不断上涨，断水断电，手机快没有信号。下午五点多到村口时，路已经冲垮，耿先生靠着山体，趟着齐膝的泥浆走到村子对岸已经是傍晚7点。此时多位村民已经在河边等候外部救援，无法进村。
因无法探知河水深浅，众人讨论后决定，由耿先生爬上附近采石厂用来传送石子的传送带进村救援被困的村民。
辗转爬上传送带后，耿先生发现河对岸村里的房屋多数已经歪斜垮塌，部分被夷为平地，村后的山体发生大面积滑坡，邻居家的房屋已经不见，自家的房屋只剩一角。下到接近地面，发现已经无路可走，“滑坡下来的泥浆可以把人整个埋进去。”耿先生冒险跳过三米深的水域，抓住树枝到了河对岸。到自己家房前呼喊发现没人应声后，耿先生翻过隔壁两户人家的屋顶，“发现人都在房角那里蹲着”。
晚上10点多，蓝天救援队队员到达河对岸后，耿先生柱着一根粗木棍冒险涉水过河，虽然河中间的水深已经退到腰部，但水流依然很急。尝试了半个小时后，对岸的救援队员终于将绳子抛到耿先生手中，随后村民陆续拽着绳子过到河对岸。第二批漯河市蓝天救援队队员赶到后，迅速将老人和小孩背过河，受伤的六岁女孩第一时间被送往医院。
看到这部分村民被全部转移之后，耿先生和两名救援队队员再次返回村里，准备搜救其他村民。此时雨再次大了起来，水位上涨，流速变急。耿先生说，四个月大女婴和其母亲被埋的地方，一楼全部被泥石流掩盖，只剩下一个小窗户，房屋歪斜，“无法进屋，雨也打得眼睛睁不开。没有发现女婴和她妈妈。”
对岸的救援队员和村民担心三人的安全，不停喊叫劝他们返回。到河边时，几人想了想，“说不定还有人”。随即又返回村里，呼喊了十分钟后，听到有人应声，在一个围墙和大门已经被冲走的屋子里找到了一男一女两名老年村民，将两人背出村子。
所有人撤出已是凌晨两点。第二天，耿先生的两腿肌肉酸痛到已经无法下床。
让他难过的是，由于救援人员无法更早抵达村子，被砸骨折的6岁女孩最终因疼痛导致休克死亡。“我抱她的时候，她已经接近休克。但她很坚强，一直没有哭喊。”
7月21日下午，蓝天救援队员搜救时，听到哭声，将被埋20多个小时的四个月大女婴救出。红星新闻记者走访荥阳当地两家医院得知，女婴被救出时发现手臂骨折，“被好心人接到郑州一家医院救治。”
一起被埋的四人中，女婴母亲和田姓女村民也不幸遇难。 7月24日，获救女婴亲属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女婴目前“状况很好”。
在坑里的王宗店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7月27日中午12点10分，沿着234国道，自北向南，从崔庙镇老庄村村委会出发，驱车一刻钟后，红星新闻记者抵达灾后的王宗店村南头组和北头组，沿途大型卡车不停驶过，有救援人员正在抢修公路。
从国道上隔河俯视村子，满是洪水过后留下的淤泥、杂物以及被冲毁的建筑碎片。依然挺立的房屋，除了极少数完整外，多数已被洪水破坏。南头组近40栋房屋，除了两栋轻微受损外，其余或被夷为平地，只剩地基，或已被山体滑坡压垮，均已不能入住。通往村子的两座“小桥”在洪水中已被冲毁。
当地村民介绍，这两座“桥”实为路，下面埋有水泥管道，用来在雨季来临时过水。7月20日，洪水袭来前，部分管道已被附近采石场产生的废渣和杂物堵塞。
从现场地形来看，王宗店村此次受灾严重，也与其地理位置有关。当地人用“在坑里”来形容王宗店的地理位置。红星新闻记者现场看到，王宗店村南头组和北头组夹在两山中间，村民房屋和河道很近，且基本处在一个水平线上，一旦爆发山洪，河道堵塞，河水很容易漫过河面。
20日洪灾过后，村民房屋被夷为平地。村民供图。
洪灾发生时，村里多为留守老人，青壮年村民多数在外打工或已买房定居附近的荥阳和郑州。转移出来的村民大多投靠亲友，有十几名村民被安置在临近的老庄村村委会附近。
“冒着雨从早上一直清理到洪水过后，不然我家的房子早就垮了。”从村里转移出来后，北头组40多岁的张姓村民一家三口，租住在附近的龙门社区。20日早上开始，山上下来的泥水，从自己家房前屋后同时冲了下来，从房屋后面下来的泥水已经跟后窗齐，没来得及吃饭，夫妻两人一直不停地往外清理下来的泥水。洪水到来时，门口的电线杆眼看着倒了下来。
7月20日，连续三日降雨后，河南省水利厅发布消息，从7月20日17时起，河南省将水旱灾害防御III级应急响应提升为II级应急响应。数据显示，7月18日8时至20日15:30分，最大点雨量郑州市多个地方重现期均大于500年一遇，其中王宗店最大点雨量达到607毫米。
78岁的王宗店村上垴组村民老张和其100岁的母亲21日被村干部和村民一起转移到临时安置点。“从我记事起，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之前河里涨过水，不到膝盖，水很快就流走了。”老张回忆。相对于南头组和北头组，距离村委会有一公里的上垴组地势较高，20日中午，老张亲眼看到“几个人都抱不住的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幸运的是同组村民均被安全转移，房屋也没有受损。
离村委会更远一些的康坟组有近百名村民，房屋多数被滑坡的山体损毁，“撞窟窿的撞窟窿，塌的塌。”67岁的史姓村民说，下雨之后，靠崖的房屋都被倒下来的土推垮了，自己的两层房屋，上面的被垮下来的泥土推倒，下面的墙体被砸了一个窟窿。转移到安置点3天后，7月26日，该村民回家的路上，仍有泥土从山上滑落。“当时一下大雨，大家都‘窜’了出来。河里的水有三米多高。”该村民介绍，平时干涸的河道被冲到200米宽，水咆哮着就下来了，桥一下子被冲没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水。”
该史姓村民介绍，7月19日一早，村干部就通知“赶紧撤离”，“我养的羊都不管了，大家拉住绳子过河，一个不少，19号下午就到了安置点。”
村民疑“开山炸石”导致灾祸加重，曾多次举报
68岁的楚先生退休前是王宗店村的村医。作为南头组的村民代表，他此前曾多次反映附近山上有企业长期开山炸石，导致村民房屋开裂，山体松动。
“山上炸石头，一次装几吨炸药，家里房屋裂缝5公分，下雨漏水。”因为担心房屋倒塌，一年前退休后，楚先生搬到荥阳和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2012年年初，他统一收集了村民房屋的受损情况，再次反映到村委会和相关部门。
其提供的图片显示，村民的房屋多存在房体开裂，屋顶漏雨的情况，有的房屋房顶直接垮塌。其中一张图片显示，村民用来接漏雨的各种器皿，顺墙根摆成一排。
当地采石厂的传送带从王宗店村空中穿过。村民质疑多年开山炸石导致生态破坏，房屋开裂加剧了此次灾难。村民供图。
楚先生哽咽难言：“出事当天早起还在家，下着大雨走了，孩子在荥阳给我找了个工作，我想着去上班挣钱。结果村里遭了这么大难。”
7月27日下午，王宗店南头组十多名村民在上述310国道和234国道交汇处的大型立交桥附近等待接送和分配救援物资。在场村民均反映自家房屋存在墙体开裂和漏雨的情况。
洪水发生后，第一个回到村里救援的村民耿先生称，自己2015年盖的新房墙体已经出现裂口。“我家原来住在山上的窑洞里，被山上炸石头震倒之后，才分了宅基地建了新房。现在也已经震的裂口了。”耿先生直言，“炸石头影响特别大”。
村民介绍，不同于以前“响声很大”，近些年，炸山“放的是闷炮”。“很低沉的声音，盆子里的水会荡起波纹。”有村民形容。同时，村民反映，村子上空运送石料的传送带“像火车一样”，“经常24小时开着，震动的噪音很大。”
红星新闻记者先后采访的王宗店村和附近近30名村民均认为，长期炸山导致山体已经松动，遇到极端天气，容易诱发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连续大雨，把下面的土泡透了。前面是洪水，人出不去，都躲在屋子里。后面是山体滑坡，跑都跑不出去。这次灾难对人的心理伤害特别大，晚上做梦都有阴影。”有村民称。
上述王宗店村康坟组史姓村民介绍，自己平日在村子附近山上放羊，“每次炸石头，都像小地震，山都在晃，羊吓得到处跑。”
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王宗店村附近的采石厂属于一家香港上市的大型水泥集团的郑州分公司，成立于2008年，位于荥阳市崔庙镇邵寨村。该公司的开采山体的范围遍布附近各村，王宗店村的几处采石场均属于该公司。
当地企业长期开山炸石致村民房屋开裂，村民供图。
2016年12月，河南当地官方媒体《河南日报》曾以《山体满目疮痍采石运输通道繁忙》为题报道了王宗店村附近的采石乱象。报道称，荥阳和新密两地交界处，拉石子的货车往来不断。这些货车大多未用帆布遮盖，车过处尘土飞扬，石子散落一地。该媒体记者登上位于荥阳市崔庙镇境内的塔山，站在山顶鸟瞰，但见山体满目疮痍，“一座座山体被‘剥皮’、‘削头’、‘开膛破肚’。
报道称，王宗店村和新密袁庄乡方沟村一带方圆20公里范围内，大大小小的采石场约有20家。报道质疑：这么多采石场、如此巨大的采石量，不知道有关部门是如何监管其依法有序开采、保护生态环境的？
2019年6月，中新网报道称，针对网曝河南省荥阳市贾峪镇、崔庙镇、刘河镇等乡镇辖区内非法采石等问题。荥阳市官方回应称，该市有关部门正在加大拉网式排查，发现一起将查处一起，绝不姑息。目前，所有采石企业已被关停。
针对村民反映的上述问题，7月29日，红星新闻记者多次拨打王宗店村村委和荥阳市生态环境局相关负责人电话，均无人接听。
就在王宗店村此次洪灾爆发一个多月前，2021年6月10日，荥阳市非煤矿山汛期应急演练观摩会在崔庙镇举行。当地媒体报道：汛期将至，为有效防范暴雨洪水等自然灾害引发的矿山事故，提高乡镇与企业的应急救援联动反应能力和自救能力，6月9日上午，在荥阳市应急管理局的指导下，荥阳市崔庙镇政府与天瑞集团水泥有限公司联合在崔庙镇王宗店后备矿山组织开展非煤矿山汛期应急演练。荥阳市应急局非煤矿山科人员、崔庙镇政府应急救援队和天瑞水泥有限公司应急救援队150余人参加活动。有关乡镇及企业负责人到场观摩。
红星新闻记者 王震华 蓝婧 发自河南荥阳
